▲清華大學經濟外交研究中心主任何茂春教授。受訪者供圖

重返白宮不到100天，美國總統(tǒng)特朗普便扔出了一系列“炸街”的政策舉措。其中，又以針對全球貿易的“對等關稅”動靜最大。

更為夸張的是，美國當地時間4月10日起，特朗普政府對中國輸美商品關稅從125%上調至145%，重點針對電動汽車、半導體等戰(zhàn)略產業(yè)。這是中美貿易戰(zhàn)8年拉鋸中最瘋狂的“單日跳漲”。

4月11日，外交部新聞發(fā)言人林劍在新聞通氣會上對此回應道，中方已多次闡述在關稅問題上的嚴正立場。關稅戰(zhàn)、貿易戰(zhàn)沒有贏家，中方不愿打，但也不怕打。

與此同時，特朗普政府又宣布對75個貿易伙伴國暫停實施“對等關稅”90天，稅率降至10%。

而據新華社4月12日華盛頓消息，美國海關與邊境保護局（CBP）于當地時間4月11日晚宣布，豁免智能手機、電腦、芯片等電子產品的進口稅率，不受所謂“對等關稅”影響，且本次豁免適用于所有受“對等關稅”影響的國家。

特朗普政府如此反反復復，其發(fā)起關稅戰(zhàn)到底是為了什么，為何又會區(qū)別對待？這僅僅是一場關稅戰(zhàn)，還是地緣政治的戰(zhàn)略戰(zhàn)？

對此，清華大學經濟外交研究中心主任何茂春教授作出了解讀。何茂春教授曾多次參加國際經貿談判和國內、國際學術研討會。

WTO遭遇高關稅顛覆性沖擊

新京報：特朗普政府大幅提高輸美產品關稅，被認為是對全球多邊貿易機制的一次“逆流”。你怎么看這一做法對WTO及其規(guī)則體系的沖擊？

何茂春：毫無疑問是顛覆性的沖擊。從1947年關貿總協(xié)定成立到1994年世貿組織成立，全球經歷了九輪談判，逐步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多邊貿易機制。WTO現在涵蓋的不僅是貨物貿易體系，還有服務貿易、知識產權、與投資相關的規(guī)則，甚至延伸到了對自然、生態(tài)和社會責任的保護。

但特朗普這種做法挑戰(zhàn)了整個體系。首先，他破壞了全球“關稅不斷降低”的共識。原來大家都在減少關稅，現在他反其道而行，加稅甚至高達145%。這就是對國際規(guī)則的巨大破壞。

其次，他動用了很多“例外條款”，比如反傾銷、反補貼、社會責任保護等。其中一些本來是多邊協(xié)定允許的特殊政策，但現在都成了他隨意設限的工具。

而且，為了掀起關稅戰(zhàn)，特朗普政府找了很多“莫須有”的借口，比如國家安全、毒品走私等，以這些理由設置貿易壁壘，影響了全球市場準入，干擾了全球供應鏈和產業(yè)鏈的暢通。

特朗普不僅破壞了實體規(guī)則，還破壞了程序性的制度安排——WTO的干部任命、專家委員會、上訴法院統(tǒng)統(tǒng)陷入癱瘓。原本可以通過打官司、談判來解決問題的機制，現在都“玩不轉了”。這對全球經濟復蘇的前景，更是雪上加霜。

新京報：那你怎么看WTO目前的處境？WTO是否還有能力應對特朗普這種單邊主義做法？

何茂春：WTO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機制“癱瘓”。本來，WTO有完整的架構——大會、總理事會、各成員國常駐大使，但因為美國“退群”，整個體系現在就是一套“掛在墻上的文字”。

我前幾天參加了一個線上會議，是世貿組織前總干事長和現任總理事會的重要成員組織的，中國這邊就邀請我參與對話。大家都覺得，應對特朗普關稅新政，WTO“還有用”。

只是，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，不參與、不配合、不表態(tài)，不斷否決，讓WTO體系無法正常運轉。這種局面，很難在近期得到改善。

不過，WTO至少還是可以在兩個方面繼續(xù)發(fā)揮作用：首先，盡力組織起訴方與應訴方的“雙邊溝通”，哪怕不依賴上訴程序，也盡量談出結果；另外，嘗試邀請中國、歐盟、日本等主要成員國，對美國政策進行協(xié)調、施壓，營造回歸共識的氛圍。

但要注意的是，美國現在是“戰(zhàn)略性地不配合”。從拜登到特朗普，其戰(zhàn)略調整方向都是“堅定不移地推行單邊主義”。他們是要徹底重塑這個體系——要讓全球貿易規(guī)則變得“符合美國利益”才會重返。

區(qū)域合作機制很難替代WTO

新京報：那你覺得由特朗普發(fā)起的這場貿易戰(zhàn)，會不會最終催生出一種新的全球貿易體系？我們現在看到的一些區(qū)域機制，比如RCEP、中歐投資協(xié)定，是不是正在填補這個空白？

何茂春：對，這是目前一些國家正在進行的努力。從多哈回合失敗以后，確實出現了很多區(qū)域性、次區(qū)域性的合作機制，比如歐盟內部的機制、RCEP（《區(qū)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(xié)定》），還有金磚國家、CPTPP（《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(xié)定》）等。

這些機制，其實都是為了應對“逆全球化”的潮流，維護全球經濟的基本穩(wěn)定。但也要看到，美國早期可是全球多邊貿易體系最大的貢獻者和推動者，他們當初是主張自由貿易的。

現在美國為什么不主張了？因為他們覺得這些規(guī)則讓美國“吃虧”了，出現了貿易赤字、產業(yè)空心化，美國變弱了。為了讓美國再強大，就要打破這些規(guī)則，哪怕是自己當年定下來的，也要推翻。

可WTO不是想改就能改的，“160多個成員一票否決”的制度，讓美國一票就可以把整個改革拖死。要讓美國重新回到談判桌，不太容易。因為，特朗普是想用這場沖突，來作為美國改革的契機。他是帶著修改規(guī)則的明確的政治目標來的，不是來講規(guī)則的。

新京報：那像RCEP這些機制，未來有沒有可能替代WTO？

何茂春：替代很難，但可以“維穩(wěn)”，可以“托底”。

要知道，RCEP、歐盟內部互惠機制，是不適合機制之外的。區(qū)域合作普惠原則是“內外有別”的，按照“最惠國待遇”適應于區(qū)域外，需要很長的過渡時間。而當下區(qū)域集團都在尋求自保。

WTO本來的目的就是推動全球化，但目前的現實是，只能依靠區(qū)域合作機制把局面維持住，然后等條件成熟了，再談真正的多邊復興。

美國現在是全面退出貿易自由化合作了，但又并不是完全退出，而是在算賬。不符合他們的利益、不按他們的規(guī)則來，他們就不回來。一旦讓他們意識到“退群”的代價很大，比如說市場份額丟了、規(guī)則影響力沒了，他們就會考慮回歸的。關鍵就是得讓他們看到退出的代價。

現在國際組織為什么紛紛來找中國？就是因為大家都覺得中國作為最大的貿易國，具有推動世界貿易的力量。中國在全球治理各個體系中，有參與權、否決權甚至引領權。

特朗普政府打的不僅是關稅戰(zhàn)

新京報：特朗普政府出臺的高關稅政策本質是什么？到底是出于貿易層面，還是地緣政治和戰(zhàn)略安全層面的考量？

何茂春：在今天，經濟安全已經被各國放在了國家安全的第一位。不光中國、美國如此，現在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如此。

特朗普的高關稅政策本質是什么？看上去是經濟問題，實際上是地緣政治的核心策略，是戰(zhàn)略博弈的一部分。

新京報：所以，特朗普的關稅戰(zhàn)其實是沖著中國來的？

何茂春：表面上看，特朗普關稅不是只針對中國一家，而是“全面出手、重點打擊”。比如，他對所有國家都征10%左右的稅，搞一個所謂的“對等關稅”，叫做“reciprocal tariff”，說是為了公平。

但他有一個底線叫“bottom tariff rate”，意思是我先提到30%、40%，然后回頭談，通過談判談到10%左右。這時候，他就覺得“談得不錯”——其實，這才是他本來想要的價格。

這樣一來，美國既壓低了進口，又提高了制造業(yè)的出口機會，還提升了其他國家投資美國的意愿。這就是特朗普的策略：高舉高打、低位成交。你一開始嚇一跳，最后以為“談下來了”，其實“談下來”的才是他的心理預期。

再往深一點說，特朗普還想干兩件事：第一，讓別人“表態(tài)”——你得服從美國，說白了，就是“我說什么你就做什么”。第二，要你和中國“脫鉤”——你不準跟中國做生意，你得表個態(tài)，我才能給你優(yōu)惠、免你關稅，讓你們進入美國市場。

因此，他不是普遍打擊，而是有針對性的戰(zhàn)略打擊。他不是為了世界公平，他是集中打擊他認為的“最大威脅”。這就是美國的博弈邏輯。他不只是打今天的你，還想從根上“斷掉”你的未來，讓你根本無法成長為美國的對手。

所以，我一直說，特朗普的高關稅政策，既是經濟戰(zhàn)，更是地緣博弈，他是把經濟政策當成國家安全戰(zhàn)略武器來用的。你不服從，他就打擊你的經濟。打壓經濟，其實就是軍事、科技打壓，打擊你的國家信心。

對中美百姓的影響分階段顯現

新京報：特朗普關稅戰(zhàn)打響后，對普通人來說有什么影響？

何茂春：對普通老百姓的影響，我分成近期、中期和長期來看。近期影響，美國老百姓肯定首當其沖，首先就是物價上漲。關稅一加，企業(yè)成本上去了，最后轉嫁給消費者，這是必然的。

其次，是通貨膨脹的影響。這種全方位的加稅會導致美國輸入型通脹，本來就已經有的通脹問題將被進一步放大。

最后，就是生活上的各種不便。因為現在美國要“脫鉤斷鏈”，很多原來能自由買到的商品，現在變得難買、花更多錢才能買，甚至買不到。比如，緊急的醫(yī)療器械，像呼吸機、電子零部件、家用傳感器這些，一旦斷貨，就都是老百姓買單。

還有很多生活便利化的東西，也都受到限制了——你去超市一看，你平常買的東西沒了，或者價格漲得離譜，你自然就知道什么叫“關稅影響”了。

再加上股市波動、美元資產被拋售，生意難做、賺錢更難，這些都是現在美國普通人就能真切感受到的影響。

當然，特朗普是希望通過這一輪短期的“吃苦”，換來中期和長期的產業(yè)回流。他的算盤是這樣的：現在讓老百姓先熬一熬，等訂單回來了，工廠回到美國，就業(yè)上升，工資提高，市場繁榮，資本回流，未來美國就能再強一次。

特朗普認為，如果現在不做這些事，美國將來繼續(xù)靠借貸維持虛假繁榮，那美國就會崩潰、甚至解體。所以，他現在是豁出去了，盡管結果很難說。

新京報：那對中國老百姓的影響會體現在哪些方面？

何茂春：對我們中國老百姓來說，首先是就業(yè)問題。

中美貿易給我們國家提供了幾百萬的崗位，從上下游產業(yè)鏈看，可能是遠超千萬人的就業(yè)。

其次是出口受阻帶來的連鎖反應，如稅收、研發(fā)。對我們來說，美國是一個巨大的終端市場，訂單不來，工廠停工，物流停轉，這都是一環(huán)扣一環(huán)的。

當然，也有一些積極的影響。比如，因為高關稅美國農產品少進口甚至不進口了，國內的農產品就會多一條銷路，還可能給一些農戶提供高端市場用戶。

不要讓全球合作體系全面崩塌

新京報：那面對特朗普政府掀起的關稅戰(zhàn)，中國應該如何應對？尤其是在全球秩序變化這么大的情況下，我們應該怎么定位自己？

何茂春：一句話概括——我們不當“旗手”，但也絕不缺位。我們不是要“改寫規(guī)則”，但如果你要搞事，我們就不能裝看不見。

我們要做的是“穩(wěn)住局面”，不要讓全球合作體系全面崩塌。只要規(guī)則還在、秩序還在、合作的慣性還在，我們就有空間、有余地、有戰(zhàn)略縱深。

比如，現在很多國家都在看中國會怎么應對。因為他們發(fā)現，美國已經成了“攪局者”，而中國才是那個“能出力、愿意溝通，還能搭臺子”的國家。

你看像RCEP、金磚國家、上合組織、G20，我們都在參與、都在推進。中國不是喊口號，而是實實在在干事、鋪路徑、拉伙伴。

我們對外要講和平發(fā)展、綠色發(fā)展、自由貿易、全球治理、人類命運共同體。這是五大理念體系，我們要把這套理念傳出去、立得住。這就是我們軟實力。

新京報：具體來說，我們可以做些什么？

何茂春：我們現在可以做的有三件事。

首先，維護住我們的朋友圈。發(fā)展中國家、新興經濟體、“一帶一路”合作國家等，他們都不想被拉入中美對抗。所以，我們可以也能夠穩(wěn)住與他們的合作。

其次，利用我們的體制優(yōu)勢、經濟韌性和外貿粘性，穩(wěn)住供應鏈主場。別讓高端制造、核心科技、關鍵零部件全被美國牽著鼻子走。我們得有自己的東西，有自己的平臺，有自己的標準。

最后，要有講故事的能力。我們過去更多時間是“干得多，說得少”，別人不了解你，這樣就容易被美國帶節(jié)奏。現在，我們得讓世界聽到中國的聲音，而且是可信的、有邏輯的、代表全人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的聲音。

當然，我們也要做好與美國進行貿易談判的準備，電話來了，接。

撰稿 / 新京報記者 肖隆平

編輯 / 何睿

校對 / 付春愔